夏日的蝉鸣穿透斑驳的窗棂,在老屋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这座坐北朝南的砖木结构房屋,门楣上褪色的"福"字已经模糊不清,檐角悬着的铜风铃却仍在风雨中叮当作响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扑面而来的是陈年木地板特有的檀香,混合着墙角半枯的茉莉与灶台上飘出的米粥香气。
老屋的格局像一本摊开的线装书。正厅五间房,中间三间通连,东西两侧各设两间偏房。天井里立着三口青石磨盘,最大的那口磨盘边缘已经开裂,当年外婆磨豆子时总爱哼着小调。西厢房门楣上悬着"耕读传家"的匾额,木框边缘包着铜边,虽已锈蚀却依然清晰可辨。东厢房窗台上的青瓷花瓶里,几枝野菊在暮春时节依然倔强地开着。
木楼梯是老屋最特别的构造。七级青石台阶通向阁楼,每级台阶侧面都凿着半寸深的凹槽,说是给挑水的扁担留的记号。我总记得七岁那年的深秋,父亲背着新收的稻谷上楼,木楼梯发出吱呀的呻吟,稻谷的清香混着松木的沉香在阁楼弥漫。阁楼地板铺着八仙桌大小的竹篾编地席,四角立着雕花木柱,中间悬着铜铃,风过时清越的声响能传到三楼。
厨房是老屋的心脏。土灶台上架着三口铸铁锅,最大的那口能炖八只鸡。灶膛里常备着晒干的松木梭子,奶奶说这样炖肉更香。南墙根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垛,每年立冬后父亲都会去后山砍柴,回来时总带着松针和野莓。水缸里永远养着几尾红鲤鱼,石缝里钻出的青苔给水缸镶上天然的花边。最难忘的是除夕夜,全家围坐在八仙桌旁,八仙桌上摆满十二道菜,灶膛里的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。
老屋的晨昏最是动人。清晨五点,天井里的石磨会被推醒,磨盘转动的吱呀声伴着鸡鸣。父亲挑着空竹篮去井台打水,木扁担在肩头压出两道红痕。正午的日头最毒,老槐树在屋顶投下巨大的阴影,蝉蜕还挂在树杈间,石磨旁的竹席上留着昨夜的凉意。黄昏时分,西厢房的雕花窗棂会被夕阳染成琥珀色,母亲在井台边捶打被日头晒软的棉被,木槌敲打声惊起檐下的家燕。
老屋的变迁始于我十岁那年的暴雨季。那场暴雨冲垮了西厢房的半堵墙,雨水顺着木梁滴落,在青砖地上汇成溪流。父亲请来镇上的木匠,用榫卯重新加固房屋,却在梁木间发现父亲少年时留下的竹筒信。信纸泛黄,字迹稚嫩:"若老屋塌了,记得在废墟里找那串铜钥匙。"后来那串钥匙被父亲挂在门楣,铜锈里还嵌着当年埋下的松针。
去年深秋回乡,老屋的庭院里种满了蒲公英。我蹲在石磨旁,看见磨盘缝隙里钻出几株野薄荷,叶片上还沾着晨露。正厅的八仙桌换成玻璃茶几,墙上挂着我高中时得的作文奖状,旁边是父亲新添的书法作品。阁楼的木地板铺了仿古地砖,铜铃换成了电子风铃,却再听不到老式风铃的清越声响。
暮色四合时,我站在老屋的门槛上。晚风掠过檐角的铜风铃,发出久违的叮咚声。井台边的青苔又厚了几分,石磨上的裂纹里钻出了紫云英。母亲端着新蒸的米糕出来,糕点上插着两朵新摘的茉莉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银丝。我突然明白,老屋从未真正离开,它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线装书,在时光的褶皱里藏着最温暖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