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时,我总爱站在青石门前的台阶上。门楣上垂落的紫藤花影在砖墙上摇曳,像一串凝固的时光。这座老宅的门框是父亲用整块香樟木凿成的,四角嵌着铜钱纹样的铆钉,门轴转动时发出清越的吱呀声,仿佛在诉说百年前的风雨。
门前的石阶是爷爷用城砖砌的。他年轻时是石匠,常蹲在巷口凿磨这些台阶。我总记得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托着青砖,在晨光里描摹出弧线,说这样雨天才不会溅起泥水。后来爷爷去世后,父亲把最后一级台阶改成了斜坡,防滑的青苔却悄悄爬满了石缝。每逢梅雨季,台阶会变成流动的水帘,倒映着门楣上斑驳的雕花,那些缠枝莲纹在雨中舒展,仿佛要挣脱百年时光的束缚。
门铃是母亲亲手挂的。铜制的小鸟报时鸟挂在门楣右侧,铃舌是父亲用黄铜片打磨的。二十年前我总爱踮脚去拨弄它,清脆的铃声惊飞檐下的麻雀。去年除夕,母亲发现铃舌被老鼠啃出了缺口,连夜请来钟表匠补铸。新铃舌比旧时更亮,却再没有那种被岁月磨得温润的质感。如今每次推门,金属碰撞声总让我想起她鬓角新添的银丝。
门框两侧的砖缝里,嵌着几株野薄荷。这是奶奶留下的秘密。她总说薄荷能驱虫避秽,于是把药渣埋在门框根下。我常在清晨掐下带着露水的叶片,看它们在瓷碗里舒展成碧玉色。去年秋天,父亲在翻修老宅时移除了砖缝里的薄荷,却在庭院种了十畦新薄荷。深秋时节,那些嫩绿的新芽沿着围栏疯长,却再没有门框砖缝里那种与时光共生的小小绿意。
门廊下的八仙桌是全家人的记忆容器。春分时摆着青瓷碗的艾草团,冬至时堆着红漆木盆的羊肉汤,清明时总晾着父亲手编的柳条筐。去年中秋,我特意用祖传的朱砂在木桌上画出星图,想复刻爷爷教我认北斗的夜晚。可新画的线条总显得突兀,就像那些被岁月冲淡的旧时月光。父亲却笑着说,这桌面的裂痕正好能嵌进新画的银河。
门楣中央的雕花是太爷爷的遗作。九爪龙盘踞的纹样里藏着"福在门中"的篆字,每逢除夕都会用金粉描画。我总爱数龙须的数目,说一数九数能带来好运。去年除夕父亲突发高烧,我慌乱中数错了龙须,急得用金粉胡乱涂改。如今雕花处多了几笔不协调的线条,倒像是时光留下的指纹。
暮色四合时,我常倚着门框看晚霞。砖墙上紫藤花影渐渐淡去,门铃小鸟的铜绿在夕照里泛着微光。父亲在庭院调试新装的智能锁,电子屏的蓝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。我突然明白,门前从来不只是物理的边界,而是无数双手共同编织的时光经纬。那些被雨水冲刷的砖缝、被岁月包浆的铜饰、被故事浸润的木纹,都在诉说着:所谓家,不过是让漂泊的魂魄找到归处的港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