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，暮色像打翻的墨汁般浸染天际。我站在城市地铁站的玻璃幕墙前，看着倒影里自己被冷汗浸湿的校服领口，突然想起老家屋檐下永远晒得蓬松的棉被。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的消息："灶上煨着老鸭汤，你爸非说等 you 到家再揭开锅。"这句话像根细针，轻轻刺破我紧绷的神经。

记忆突然倒带回三个月前的校运会。那天我作为接力赛最后一棒摔破了膝盖，是班主任王老师背着我穿过半个操场。她围巾上沾着银杏叶，说："回家吧，伤口会结痂的。"此刻望着站台上流动的人潮，我忽然意识到，那些被课业压得变形的日历，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翻到了立冬。

候车厅的暖气吹得人发闷，我数着广播里重复的到站信息。当"临江站"的播报声响起时，背包里母亲塞的桂花米糕已经凉透。出站口的风裹着细雪，我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车票——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票据，边角还留着母亲用红笔写的"小心台阶"。

沿着结霜的乡道往家走，老槐树的枝桠在头顶划出 zigzag 的光痕。村口石桥的青苔比去年厚了些，桥洞下有只橘猫正蜷在稻草堆里打盹。我蹲下身想喂它，却发现掌心的硬币不知何时已换成两枚硬币——早晨出门时，母亲硬是把准备买早餐的零钱塞进了我的书包。

推开院门时，犬吠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堂屋里飘出艾草燃烧的焦香，父亲正踮着脚往灶膛里添柴，火星子溅在他新添的白发上。母亲从厨房探出头，围裙上还沾着面粉，看见我瞬间红了眼眶。她粗糙的手掌贴上我结痂的膝盖，温度透过创可贴传来，像小时候发烧时母亲彻夜握着我的手。

夜色渐浓时，八仙桌上摆满了青花瓷盘。老鸭汤的醇香里浮着枸杞，父亲用紫砂壶泡的普洱茶泛着琥珀光。母亲突然说："你小时候总把碗里的饭拨到筷子尖上，说这样能数清楚米粒。"父亲笑着往我碗里夹了块颤巍巍的桂花糕，那抹甜腻的香气，竟让我想起初中逃课被逮到时，母亲偷偷塞给我的那块糖。

月光漫过窗棂时，我在堂屋的竹椅上睡着了。梦里又看见王老师背着我穿过银杏纷飞的小径，她围巾上的落叶落在我手心，变成了一朵永不凋零的白菊。醒来时晨光已爬上供桌前的关公像，父亲在厨房哼着走调的小曲，母亲把温好的米酒放在我床头，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。

临行前夜，全家围坐在天井里剥橘子。父亲讲起年轻时在工地扛水泥的往事，母亲突然说："你王老师当年也在这里支教过。"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，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。父亲把剥好的橘子塞进我行李箱，说这是"路上吃，别噎着"。

列车启动时，母亲追着车窗跑出好远，围巾在晨风里猎猎作响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被我们称为"回家"的旅程，其实是在用脚步丈量亲情的温度。背包里除了车票和创可贴，还多了半块桂花糕、两枚硬币和一捧故乡的月光。当城市的天际线在车窗外掠过，我听见血液里流淌着与童年相同的韵律——那是土地与游子之间，亘古未变的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