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我站在火车站出站口，望着霓虹灯牌上模糊的"回家"二字。寒风卷起落叶扫过脚边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汽笛声，像无数只候鸟在暮色中振翅。行李箱轮子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格外清晰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褶皱里。

车厢连接处的绿皮火车正缓缓驶入站台，铁锈色的车皮上爬满经年累月的划痕。母亲在人群里张望，深蓝色棉袄被北风鼓起，像朵倔强的云。她伸手接住我行李箱的瞬间，我闻到她掌心残留的洗衣粉味道，那是童年每个雨夜归家时都会出现的气味。邻座的老伯正在啃冷馒头，油渍在纸袋上洇出暗黄的圆点，他忽然抬头："后生仔，去县城？"我摇摇头，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讶，又很快被报纸上的红头文件盖住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摸到背包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纸条。父亲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："老宅拆迁在即，速归"。窗外的山峦在暮色中化作墨色剪影，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，像是谁在给归途放行。邻座老伯的收音机突然传出戏曲唱段，咿咿呀呀的调子混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，在车厢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时，月光正从瓦缝漏进来。父亲蹲在门槛上修理农具，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墙角的狸花猫。母亲端着搪瓷盆从厨房走出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，却让围裙上绣的并蒂莲愈发清晰。奶奶的藤椅还在天井里，藤条上积着经年的灰尘，就像二十年前我摔破膝盖时，她颤巍巍递来的那碗凉茶。

"老宅要拆了。"父亲突然开口，工具箱里的扳手哐当落地。母亲正在择菜的指尖顿了顿，青翠的菜叶垂落下来。奶奶从屋里端出青瓷罐，梅干菜的气息瞬间漫过整个院子："那年你爷爷用省下半年的烟钱，才从镇上买回这罐。"月光流淌过她手背的老年斑，在青砖地上投出细碎的银斑。我忽然想起拆迁公告贴在村口那天，父亲用指甲在"拆"字上反复摩挲，像是要从那个字里抠出些不同的读音。

晨雾未散时，我在老宅后院发现那株被遗忘的腊梅。枯枝上零星开着几朵残雪，花瓣蜷曲如父亲眼角的皱纹。母亲在厨房熬粥，蒸汽裹着红枣的甜香爬上窗棂。父亲蹲在门槛上教小侄女包饺子，面粉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偷摘柿子时，掉落的果皮碎屑。

暮色再次降临，拆迁队的探照灯在远处闪烁。奶奶把最后几颗梅干菜装进我行李箱，父亲往我背包里塞了柄老式钢笔，母亲偷偷往我外套口袋塞了张字条："记得给老井修葺"。火车启动时，我看见老宅的飞檐在暮色中渐渐模糊，而母亲站在月台上挥手的身影，渐渐与二十年前那个在车站张望的年轻母亲重叠。

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声中，我忽然明白，家从来不是砖瓦土木堆砌的城堡，而是父亲工具箱里那把永远备着的螺丝刀，是母亲围裙上洗不掉的油渍，是奶奶藤椅上经年累月的灰尘，是梅干菜罐底那层永远揭不开的岁月。当暮色再次漫过车窗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与无数个归来的身影重叠，像候鸟归巢时，在暮色中织就的星河。